多年后我才明白,瓦是有语言的。其实在我们乡下,每一种生物与生灵都有它的语言,草有草的语言,树有树的语言,牛有牛的语言,燕子自然有燕子的语言,甚至每一道山梁都有它独特的方言。至于瓦,那表面上细致的纹路就是它稠密的语言。
那时村子里的房子有青砖房和舂墙房两种,但屋顶是清一色的瓦面。对于乡亲们来说,瓦是最能给予他们庇护与安稳的!我生活的房子是一座传统的老屋,是用黄泥舂兑而成的。相对于别家美观、耐用的青砖屋,我家的老屋更像是一位穷困羞涩的老妇人。我家的老屋是由爷爷建的,到我懂事时候已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吹雨打。按理说早已崩塌了,但在父亲的精心打理下老屋依然顽强地挺立着。父亲每五、六年就对老屋进行一次修理,将残旧的木檩更换掉,将由于长年烟熏火燎而变得灰黑的旧瓦拆下来,换上了崭新的方瓦。父亲是没有能力将老屋推倒重来的,每一次修缮的大事已将父亲板直的腰杆压弯了,每一次父亲紧锁的眉心都会植上几道印深的皱纹。
瓦是童年的底色,记忆中每一道凹陷的脉痕都离不开瓦的身影。村子里每一个角落里,每一条小路上,触目之处尽是瓦片的身影。只要你用手拨开一丛丛的草蔓,必定会看到一片片的瓦片,那是蟋蟀的家;或者轻轻刨开泥土,所看到的也必定是一片片的瓦片,那是蚯蚓的家。瓦片让村子变得丰满,或者说瓦片是村子欲说还休的语言。对于我们小孩来说,瓦片其实是一笔财富。只要有空我们就会聚成一堆“做子”,将瓦片飞快抛上手背然后又将敏捷地将瓦片接住,看谁接得又快又多;或者排在池塘边“打水漂”,将一片片瓦片平铺着水面用力甩出去,看谁打的水漂又多、瓦片又远……或者聚在村头大榕树下玩“过家家”,用阔大的瓦片做成一碟碟“丰盛”的晚餐,将瓦片摔到石头上制造“爆炸”,然后在喜庆“鞭炮”声中迎娶我的“新娘”……
瓦有对称之美,任何人看到乡村的瓦,都会想到一个成语,叫“鳞次栉比”。瓦是集体主义者,它们总是紧紧地扣着,肩并肩,纹丝合缝,再冻再冷也不会松手。在寒冷冬天它们能感到彼此的体温,像肌肤相亲的爱人,贴得密不透风,正团结在月亮缓缓上升的乡村里。但在我看来,瓦更像是乡村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带羽的蓑衣,一行行平平仄仄的诗行,在苍茫乡村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雨的清气里漂浮;或者如一垄垄耕耘过的土地,一畦畦整齐的庄稼,如雁阵,鱼鳞,还有奶奶梳篦的模样。
之前奶奶一直是一位胆小怕事的柔弱而节俭的老妇人,但在年轻的父亲病逝后奶奶骤然坚毅起来,如乡村里一方瓦为幼小的我遮风挡雨,遮出一片晴朗的天空。七岁那年,我在睡梦中掉了一颗蛀牙。奶奶把我掉落的蛀牙捡起,把我拉到老屋瓦檐下合起双脚,然后很虔诚地将蛀抛上了老屋屋顶。蛀牙划出一个弧度落在瓦面上噌然作响。奶奶说:这样你就会快快长大。我看着老屋高高的屋顶,我不知道我的蛀牙落在了哪个瓦缝里?只知道它和瓦连在一起,站在了屋顶的最高处,承接着风霜雨雹,阳光雨露。我想,如此居高望远的看世界,如何能不长大呢?奶奶离开我已整整十年了,现在每每在路上偶遇到一片瓦片,奶奶那打结愁苦的脸庞就会在脑海中清晰浮现。而老屋,在奶奶逝去不久就轰然倒塌了,屋顶上的瓦片碎成一地,与瓦片一起破碎的还有那故乡的记忆。
>> 本文固定链接: http://lqfgqz.com/?p=5774
>> 转载请注明: www.lqfgqz.com 2021年11月23日 于 2号站-代理总代-二号站注册仿古青砖建材厂 发表